第57章：矛盾

　　“我听说宫里的皇子都……唉，这些当官的，砍头都不冤！”
　　“手段是狠辣了些。”
　　旁边一个邋里邋遢的酒鬼插话。
　　“但确实清肃了不少积弊。苛捐杂税少了，城狐社鼠也收敛了。只是……”
　　他摇摇头，没再说下去。
　　丁灵灵看着这个眼熟的家伙挠挠头，总觉得在哪里见过。
　　林惊雪随便吃了几口放下筷子，眼神凝重。
　　“手段极端，目的明确。她是在用雷霆手段强行重塑秩序。杀伐决断，不容置疑。这样的人对国家来说确实是一剂猛药。”
　　丁灵灵想起李凰羽看自己时那势在必得的眼神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。
　　一个有能力、有手腕、有目标且意志坚定到冷酷无情的帝王，她的念念不忘，绝不是什么好事。
　　事己至此，先吃饭吧。
　　她看着林惊雪随便吃了几口的面，一把抢过来开始大快朵颐。
　　面摊老板看见这一幕一乐。
　　“大馋丫头，多吃点，能吃是福。”
　　酒鬼看着丁灵灵，又看了看林惊雪，清亮的眼里似乎也藏着对这世道的了然，他低声嘟囔着，像是自言自语，又像是对她们说的。
　　“就是，活着才有盼头。吃吧，吃饱了，才有力气想辙儿。”
　　“阿雪，你在想什么？”
　　“我在想…李凰羽明明有能力把国家治理好，为什么还要把林府…”
　　“因为你们世家会影响她的革新，她是皇帝，要推行政策势必会影响你们门阀世家的利益，这种东西，很难说清楚的。”
　　“影响？”
　　林惊雪的声音很轻。
　　“所以，数百年基业，数百条人命，仅仅是因为影响？”
　　“不仅仅。”
　　丁灵灵嗦完面条，想找纸巾擦嘴。
　　“阿雪，你问我为什么？因为你们世家，代表的不是影响，而是枷锁。是盘踞在血脉上的毒瘤，吸食民脂民膏，堵塞寒门俊才，垄断土地财富，甚至……私蓄甲兵，结交外藩。”
　　“不可能！自小我爹教我忠君报国…”
　　“前朝国库空虚，吏治腐败，流民遍地！李凰羽有宏图，要均田亩，减赋税，开科举广纳贤才，整军备以御外侮。哪一项，不是利国利民？哪一项，不是在挖你们这些百年世家的根基？”
　　丁灵灵淡淡的说出矛盾所在。
　　“世家是最大的那只拦路虎，门生故旧遍布朝野，田庄商铺富可敌国，一声令下，半个州郡都能为你们所用！皇帝的政令出不了京城，到了地方，就被一些忠臣良将曲解、拖延、阳奉阴违。”
　　林惊雪脸色惨白，丁灵灵口中那个结党营私、裹挟皇权的林府，与她记忆中那个温暖的家、那些教导她忠君爱国的长辈……重叠又撕裂，让她头晕目眩。
　　丁灵灵拍了拍她的手安慰。
　　“阿雪，但是你爹是好人，而且他们现在也有了新的生活，向前看吧。”
　　林惊雪看着丁灵灵的手。
　　“向前看？林家几百口人命就向前看了？小云和乙伯他们犯了什么错？”
　　丁灵灵没说话，她创作小说的时候只是寥寥带过几笔，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么多。
　　林惊雪猛地抽回自己的手，仿佛丁灵灵的手是什么脏东西。
　　“我原以为你会支持我，你却让我向前看？丁灵灵，你说得轻巧！你八成早就知道林府的下场吧…或许…这根本就是你亲手写下的。”
　　她站起身，椅子腿在粗糙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。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，此刻燃烧着悲愤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火焰。
　　“小云才十西岁！她只是个整天追在我身后喊小姐，没事喜欢在花园里扑蝴蝶的小丫头！她犯了什么弥天大罪？乙伯，那个看着我爹长大，又看着我长大的老管家，一辈子谨小慎微！他又做错了什么？还有厨房的张婶，马厩的小柱子，那些我叫得出名字、叫不出名字的林府上下几百口人！”
　　林惊雪的声音颤抖着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硬生生剜出来的血。
　　“他们兢兢业业，他们恪守本分，他们最大的罪过，不过是生在了林府，长在了林府！仅仅是因为他们姓林，或者依附林家生存？！”
　　丁灵灵被林惊雪突然爆发的激烈情绪慑住了，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却发现自己那些关于大势、必然牺牲的论调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，甚至残忍。
　　她创作的初衷是想写一个锐意革新、力挽狂澜的女帝，那些世家门阀的覆灭，在她笔下是历史车轮碾过时必然扬起的尘埃。
　　她甚至为这种壮士断腕的决绝感到一种冷酷的、属于创作者的审美快意。
　　“我爹教我忠君爱国，教导我林氏一族累世公卿，当以社稷为重！我信了！我奉为圭臬！”
　　林惊雪指着丁灵灵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　　“可你呢？你告诉我，他们教导我的那些，都是假的？那些教我读书习武、给我讲先贤故事的长辈，都是结党营私、裹挟皇权、吸食民脂民膏的国贼？而那些无辜惨死的妇孺老幼，都是必须被清除的毒瘤的附庸？！”
　　“阿雪，不是所有……”
　　“不是什么？！不是所有人都该死？那谁该死？谁该活？你告诉我！是李凰羽定的？还是你——丁灵灵，这个在纸上挥毫泼墨就定人生死的神仙——定的？！”
　　“我……”
　　丁灵灵被神仙二字刺得一个激灵，她忽然意识到，在林惊雪此刻的眼中，她不是那个可以一起嗦面、嬉笑怒骂的朋友丁灵灵，而是个轻描淡写地写下林府覆灭几个字，决定了数百人命运的造物主。
　　她笔下那些寥寥几笔，是林惊雪血淋淋的全部世界。
　　“你说我爹是好人？呵，”
　　林惊雪发出一声凄厉的短笑。
　　“一个好人，一个忠臣，护不住自己的家，护不住自己的族人，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护不住！最后还要被扣上拦路虎、毒瘤的污名！他的好，他的忠，换来了什么？换来了满门灭绝！换来了你一句轻飘飘的向前看？！”
　　林惊雪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仇恨，才让丁灵灵真正明白自己笔下那场必要的清洗，对一个活在其中的人来说，意味着什么。
　　那不是尘埃，是血肉横飞，也不是阵痛，是剜心剔骨。她所谓的“新生活”，在林惊雪听来，无异于最大的讽刺。
　　“丁灵灵，谢谢你告诉，让我知道，我的家，我记忆里所有的温暖和信仰，不过是你故事里一个碍眼的绊脚石，一个需要被扫除的障碍。”
　　她不再看丁灵灵，转身决绝地扭头朝前走去，背脊挺得笔首。高挑的身影像一柄出鞘的剑。
　　“阿雪！”
　　丁灵灵下意识地站起来想追，却被林惊雪背身举剑指着咽喉。
　　“你的话本太苦了，恕我欣赏不了，别再跟来了，晚上回到刚刚的客栈，我会送你回去，之后我们就再也别相见了。”
　　桌上那碗丁灵灵没吃完的面，早己糊成一团，汤面上凝着一层冰冷的油花。
　　丁灵灵颓然坐下，看着自己刚才试图安慰林惊雪的那只手，只觉得那上面仿佛真的沾满了洗不掉的血腥。
　　她创作的宏图伟业，她欣赏的帝王心术，在这一刻，被林惊雪那撕心裂肺的质问砸得粉碎。
　　纸上谈兵易，人间炼狱真。
　　她终于触碰到了自己笔下世界那冰冷、残酷的一面。
　　林惊雪没回头看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