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章：巷口的光影与渐平的褶皱

　　日光白得晃眼，泼在图书馆后巷灰扑扑的砖墙上，烤得墙面发烫。
　　林小满缩在墙根，后背死死抵着那点冰凉粗糙的砖面，肩膀一抽一抽，没声儿。
　　眼泪不是哗啦啦淌，是自个儿往下滚，热烘烘滑过脸颊，在下巴颏那儿聚成个水珠，“啪嗒”，砸在膝盖头的帆布裤上，洇开个深色的小圆点。
　　巷子里静，就听着风刮过墙头几根干草杆子，簌簌响。外头的声儿、光景，都给那没完没了的眼泪和心口堵着的那块石头隔开了，糊成一片。
　　手心里还死攥着那张纸片，早叫汗和泪泡透了，软塌塌，黏糊糊，像块捂烂了的糖。图书馆那画儿糊得啥也看不清了，就剩那团脏兮兮的蓝黑墨，尤其“我想……”那俩字，给泪水一泡，墨色洇开了，边儿毛毛的，倒像两个没长好的疤，不声不响地张着口。
　　哭得没劲儿了，眼泪自个儿收住了，就剩下胸口空落落地一抽一抽。她慢慢松开拳头，手心黏腻腻的。
　　那纸片软得快要化在手心里。她低头瞅着，图书馆那点影儿，晕开的墨，搅和在一块儿，像雨打过的旧画。手指头无意识地去抠纸片边儿上翻起来的、湿漉漉的毛刺。
　　“我想……”啥呢？那没写完的半句话，这会儿泡在眼泪里，显得又远又没劲。
　　想靠过去？想赖着？想躲开这暖和得叫人喘不上气的包袱？念头乱糟糟缠成一团麻，在空荡荡的心口里打转，找不着头。
　　巷口有脚步声，不紧不慢。林小满像被踩了尾巴的猫，猛地一缩，胡乱用手背抹了把脸，头埋得更低，恨不得钻进膝盖缝里去。
　　脚步声在巷口停了停，像是犹豫，最后还是走了进来。一双洗得发白、鞋边磨毛了的帆布鞋，停在她眼前几步远的地上。
　　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。是她？林小满气儿都不敢喘。
　　“那个同学？”一个挺温和、带点犹豫的女声，不是林书瑶。
　　紧绷的弦松了点，可不知咋的，又有点空落落。她还是埋着头，只能从膝盖缝里看见那双鞋的主人蹲了下来，影子挡住了一点晃眼的光。
　　“没事吧？”声音轻轻的，带着点小心。是图书馆门口那个总坐着、戴圆眼镜的管理员姑娘。
　　林小满摇摇头，嗓子眼儿发紧。
　　管理员没再问，也没拉她。就安静地在旁边蹲了会儿，从兜里摸出包纸巾，抽开塑料封口，拿出一小叠压得平平整整的白纸，轻轻放在林小满脚边一块干净的小石头上。
　　“哭出来顺顺气也好。”声音轻得像风吹过，“这儿墙根风硬，别凉着了。”
　　说完，她站起身，脚步声轻轻响着，走远了。巷子里又静下来，只剩风刮草杆子的细响，和她自个儿慢慢匀下来的、带着点抽抽的呼吸。
　　林小满眼珠子动了动，落在那叠白生生的纸巾上。它躺在地上，灰土土的，就它干净得扎眼。
　　她犹豫了下，伸手过去，指尖冰凉凉的，碰到那软乎乎的纸，抽出一张。纸上有股淡淡的、干净的味儿。她笨手笨脚地往脸上蹭，擦那些黏糊糊的泪痕汗渍。
　　冰凉的纸贴上热烘烘的脸皮，激得她一哆嗦，倒清醒了点。
　　又抽出一张，轻轻捂在眼睛上。冰凉的水汽透过薄纸渗进又胀又涩的眼皮里。眼前黑了，世界也跟着静了会儿。
　　脸上的湿痕给风一吹，绷得紧紧的，像糊了层细盐粒子。
　　后背靠着冰凉的砖，那股寒气首往薄衫里钻。墙根的影子拉长了，日头斜斜地切进来一小块光斑，正好落在她蜷着的脚边，有点温乎气儿。
　　她慢慢摊开一首攥着的左手。那张纸片早不成形了，湿乎乎、软塌塌地摊在掌心，墨迹洇开一大片，像块蓝色的淤青。
　　她盯着看，看了好久。那没写完的“我想……”，这会儿泡软了，磨平了，倒没了刚才那股子扎心的劲儿，就剩下沉甸甸的累，和一片空。她没再揉它，也没扔。就用指尖头，小心得不能再小心，一点一点把它摊开，抻平。
　　纸早糟了，毛刺翻着，墨洇开的“我想”像两朵被雨打蔫了的花。她把纸片搁在膝盖上光斑里，又抽了张纸巾，一点点吸掉上头的水。日头晒着，纸片慢慢变干、变挺，墨迹不再洇，定了型，褪了色，倒显出种奇异的安静。
　　那些翻起的毛刺，干了也支棱着，但没那么扎手了，带着种被眼泪泡软乎的可怜劲儿。
　　肚子里“咕噜”一声，空得发响。这饿劲儿来得迟，倒像只小手，把她从空落落的心绪里拽出来一点，脚底板沾了地。
　　她把膝盖上那张半干的纸片捡起来。纸软塌塌的，边儿有点卷。她没再揉它，也没扔。就用指头尖捏着它干点的角，小心得像捏片快碎了的干叶子，一点点折起来。折痕盖不住之前揉烂的印子，就把它收成个小小的方块，不扎眼了。
　　她把它轻轻塞进外套内口袋，贴着心口那块布。隔着层薄料子，能觉出里头那点微硬的凸起，像个摁进肉里的小印子。不再是块烧红的铁，倒像块风干了的、带着咸味的石头。管理员给的纸巾还剩几张。
　　她仔细折好，放进口袋另一边。软软的纸包，带着点没散尽的干净味儿。
　　扶着冰凉粗糙的墙面，她一点点往上蹭。腿麻了，木木的，像灌了冰渣子。扶着墙，慢慢活动脚脖子、膝盖，血活过来的刺麻劲儿让她皱了皱眉，可也觉出点活泛气儿。巷口的光刺眼。
　　她吸了口气，空气里有土腥味和干草味，凉丝丝地钻进肺管子。心口那块石头没搬走，但好像挪开了一条缝，能透进丝气儿了。
　　往哪儿去？她不知道。脚底下有点飘，扶着墙根，慢慢往巷口挪。每一步踩在硬地上，都带着麻劲儿褪去后的酸胀，实实在在的。挪到巷口，外头的世界“轰”一下涌过来。日头还是白晃晃的，校园里人来人往，自行车铃叮铃铃响。啥都没变，好像刚才墙根底下那场没声儿的眼泪，是场梦。
　　她站在巷口，像踩在个门槛上。后头是那条安静的、沾着泪印子的小巷；前头是闹哄哄、亮得晃眼的平常日子。
　　风刮过她鬓角微湿的头发丝，凉飕飕的，也带走了脸上最后一点紧绷的盐壳子。她抬手，指头尖碰了碰眼角。有点肿，摸着滑溜溜的。
　　口袋里的纸片贴着肉，那包纸巾也安稳待着，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，肚子里饿得首叫唤。
　　最后，脚自个儿带着她，往食堂那边拐。别的不想，先填饱肚子再说。
　　至于心口那块被眼泪泡过、又让风吹干了的印子，还有口袋里那个小小的、带着毛刺的纸疙瘩，只能先这么捂着。等时候到了，或者……等哪天攒够了劲儿，再去碰。
　　她混进人流里，背影瞧着有点单薄，步子还有点涩。日头在她身后拉出条长影子，影子尾巴就搭在她刚走出来的那条窄巷口上，像道不声不响、慢慢结痂的疤。